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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歌苓短篇小说《女房东》

更新时间  2023-04-07 22:40 阅读
本文摘要:150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进来还不相信忒好的运,卧室、餐室、客厅、浴室,全归他,家具险些就够得上考究。另有他自个儿的门,朝后院开,收支和房东各是各。老柴以为这么好的事险些像个阴谋,除非这屋子的女主人对来自中国大陆的在着意施舍。 广告上写的是沃克太太。因此老柴找上门来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 青年马上笑了,说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侪,叫乔治。接待房客来访这类事,沃克太太未便独自来做,就托给了他。老柴被选中后问乔治:"租这房的人肯定许多?"乔治说:"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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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0元的房租,老柴直到搬进来还不相信忒好的运,卧室、餐室、客厅、浴室,全归他,家具险些就够得上考究。另有他自个儿的门,朝后院开,收支和房东各是各。老柴以为这么好的事险些像个阴谋,除非这屋子的女主人对来自中国大陆的在着意施舍。

广告上写的是沃克太太。因此老柴找上门来的那天,把接待他的白人青年一口就叫"沃克先生"。

青年马上笑了,说他只是沃克太太的朋侪,叫乔治。接待房客来访这类事,沃克太太未便独自来做,就托给了他。老柴被选中后问乔治:"租这房的人肯定许多?"乔治说:"没错。

可他们都不合沃克太太的尺度。"他突然笑了。

什么样的笑呢?像是用来瞒住下文,又像实时意识到自己的失口。尺度?老柴心里琢磨,不禁有点轻微的寒栗。这地方太好了,习惯了"欠好"的老柴以为这"好"里终有什么企图。

转念又想,我四十八岁一个穷光蛋还怕什么?亏损上当、遭人暗算也得有条件。这时老柴在自己的新居转悠。楼上的一点声音是女房东在跟人讲话。

在跟电话讲话,老柴进一步判断。从这地下室到她讲话的地方仅隔一道十阶的木楼梯。

老柴允许无事决不往上踏。听不清她在讲什么,她嗓音太细。

听久了,它酿成一个小女孩无意义的呢喃。沃克太太是个小女孩,这假设让老柴以为荒唐,又荒唐得蛮吸引人。搬进这房之前,老柴得把一些书先搬进来。

开门的是个女人,三十岁样子,老柴放心斗胆地招呼:"您好,沃克太太!"女人也笑了,也说是受沃克太太之托,她是沃克太太的近邻。"我就住隔墙的那幢房。

有什么事,好比暖气不暖,热水不热之类的,就来找我。"老柴懵懂地干笑,她马上说:"别去找沃克太太。"今天老柴就是从这个女邻人家拿了钥匙。进来时他见门上钉了张素洁的卡片,上面写着接待他。

桌上放的几颗彩色锡纸包里的巧克力以及一枝新鲜的旱芦苇也是接待他的。旱芦苇插在一个扁肚旧陶瓶里,竞那么耐看。

老柴没敢碰那几块糖,马上在自认为属于他的偌大空间里缩手缩脚起来。沃克太太是个很差别的女人,老柴这样想,心里有点畏惧另有点感动。

老柴想脱下皮鞋,换上拖鞋。行李里有半打拖鞋,全是他从海内带来的,全是他每次住宾馆的纪念。每只鞋上都印有某某宾馆的烫金字样。

他给几家宾馆搞园艺设计,房间里吃的喝的他一样不敢碰,一碰就会从他的酬劳里碰掉一个相当的百分比。只有这拖鞋自给,今天拿,明天再给。拿白给的工具老柴不认为是贪小自制。

老柴转念又认为穿拖鞋很不妥。沃克太太随时会顺着那十级木楼梯走下来,探望他。房东和房客如果在整个楼道中只见一面,那也该是今天。

她不像是那种对穷房客不屑一见的女房东,她把迎接他很当回事呢。他马上系好皮鞋,站起,延伸着自己极有限的挺拔。

怎么可以穿拖鞋?头次会晤,在沃克太太眼前的是个半老男人,穿着寒碜,脚下还是一双公有制拖鞋!老柴走到浴室,用两根手指刨了刨头发。镜子特别亮,老柴发现只有这么亮的镜子才照得出他额角——几片淡色的暮年斑。它们是妻子跟他仳离后泛起的。

妻子把他办到美国,给了他两千块,就走了。连一觉也没跟他睡。

他一直配不上这个妻子的,跟她过的十几年、睡的十几年觉,都该算他白赚,都不应是他名分下的,他名分下不应有这个醒目、高头大马、不丑的经济学硕士妻子。"最后一次"他对妻子低声下气。妻子差点把他踢下床:最后了,还想再赚一次?妻子走得很是理粗:我又不是跟此外男子走的。恰是这一点,最让他想不开:不跟此外男子,何苦要走?岂非我比"没男子"还次?现在都好了,老柴也习惯了没女人。

天天晚上五点到十一点,他在一家餐馆送外卖,白昼他上三小时成人大学。学到哪算哪,老柴没野心,而且跟找女人相比,上学自己是次要的。

老柴认为自己在四十八的年事上容貌是不坏了,没有胖也没有秃,几颗暮年斑,这样刨刨头发可以遮上,成人大学坚持上下去,总会找着个女人。一下想到了"尺度"。

他究竟哪一点合这个年轻(说不定也貌美)女房东的"尺度"呢?都是些什么样的"尺度"?老柴知道一些,好比,尺度之一是非艺术家。艺术家糟蹋情况,闹,白昼睡晚上来灵感,吸毒,长头发,爱乱招女人进来等等。

尺度之二是非年轻人又非老人。之三呢,是非女人。尺度之四是关键时刻能忠实勤恳地资助沃克太太。什么是关键时刻呢?老柴想,左不外是挪家具、搬重物的时刻。

一百五十元,老柴一想到就一阵幸福。所有窗子都泰半截在地面下,偶然掠过路人形形色色的鞋。又有什么关系?究竟只要一百五哇。老柴还从女邻人那儿获得划定:只能在早上七点和下午四点用厨房(老柴的地下室没有伙食设备)。

天天早上七点把全部植物从露台上搬进来,下午四点再搬出去,每星期三给植物们浇水,每星期日清早去买份报,放在客厅沙发上,老柴对这些条件都"Yes"得爽脆极了。厥后发现他被应允上楼的这些钟点,是从来见不到沃克太太的。

有一次他在上到楼梯的最后一阶时,听见大门响,她正巧出去。老柴紧追几步,趴在门的彩色玻璃上往外看,又只遇上一声车门响。老柴认识,那是乔治的车。

老柴突然以为趴在玻璃上、望着车一阵轻烟而去的自己有点惨。老柴从玻璃上将自己撕下来,钝着眼神,向四周看。沃克太太并不特别阔绰,客厅的陈设都旧了,看得出十分精致的拼凑。

木框缎面的一套沙发,颜色败到最顺眼的水平。地毯是浅褐色,呈着细致古雅的东方图案。随处都是灯,每盏灯只灼烁很小的一个局部。老柴走已往关掉两只沙发夹角间的灯,他受不了白昼点灯的恶习。

美国电比中国自制,就不是恶习了?一本书敞开放在灯旁,他合上了它,却又瞥见一张纸巾在书的下面。纸巾被轻微地揉过,折皱那么朦胧。另有些朦胧的湿润,另有一晕浅红。

他将纸巾凑到鼻子上,气味很不详细,但存在着。老柴发现自己捧着带朦胧气息、湿润和色泽的纸巾在发怔。他忙扔下它,走开,却又马上折回来,将那灯拧亮,书打开,纸巾搁回原位。

不懂为什么这纸巾就让他狠狠地心乱一霎。从这纸巾上他似乎对沃克太太一下子窥视太多,他不愿她觉察这个窥视。但那纸巾上的红影和湿意,使他险些瞥见了那只揉着它的手。由手延上去,臂、肩、颈,再延上去,是涂了浅红唇膏的嘴唇。

他想把神智岔开,便走到窗前去望马路上的人。这是下班时分,人多了,女人也多。

都是些涂口红的女人,他发现口红的色泽是按年事由浅至深的,女学生的唇色险些是粉银色,而胖大的老女人,都有浓得不透气的一副红嘴唇。就是说,沃克太太很是年轻。

窗旁的钢琴从未响过。上面有几个镜框:一对老汉妇,一对不太老的匹俦,另有一个年轻男子。沃克太太的祖怙恃、怙恃、丈夫,老柴猜。

丈夫是出远门还是离异?或者爽性死了?管它呢。最大的相框里是一大群女学生,结业相?每人都在大笑,笑是那么透彻,让看相片的老柴也徐徐随着笑了。谁人最苗条蕴藉的黑发女人是沃克太太吗?老柴又想,管它呢。

老柴搬了所有花和植物到露台上,无意朝一个窄窗口瞄一眼。这窗今天竟开着。老柴马上明确它总是关闭的原因:这是浴室。

浴室整个是淡绿的,一个极大的淡绿浴池,是椭圆形。浴池上方琳琳琅琅的,细看原来是一些女人的小物件垂吊在那儿。两条粉黄的内裤,肉粉色乳罩,浅紫水蓝的手绢,淡白、银灰、浅棕的长丝袜藤萝似的垂荡着。

老柴从未注意到女人的亵服会如此悦目。怎么妻子没给过他这感受呢?妻子一向把亵服晾在卧室里,她说要脸的女人不把这些工具示众。他其时以为挺碍观瞻,那些牵牵绊绊的工具活像用过而洗不净的手术绷带。怎么会这样悦目呢?斜斜地、有致无致垂吊了一杆,每丝小风都摆弄着它们的剔透和精巧老柴的嘴半张了许久,一口吻衔在那儿,忘了吐,直到舌头被风吹干了。

想到这些细致透顶的工具里会裹着个怎样的女人,老柴猛地缩回舌头:啊呀,坏了。他三下两下搬完花盆,又跑到厨房灶台上去煮面条。灶台上放了只白瓷盘,规矩地盛了块自制核桃蛋糕,似乎是给老柴的。老柴却不敢认为是给他的。

面条刚起锅,门外传来一男一女的谈笑。老柴慌得差点泼掉那一碗面。不知是兴奋还是恐惧——沃克太太终于要泛起了。若在一小时前,他会准备一个得体的笑,不卑不亢等在那里,然后打招呼、交际。

现在却不行了,什么因素使他做不到那样了,好像他对这个从未碰面的女房东突然间靠近太多.片面的不够磊落他坦荡不了了。他担忧这个不坦荡会被她识破。

老柴在沃克太太和乔治进门的一瞬间下楼去了。许多天老柴都在后悔他那天失却的时机。

当晚他下班回家,见自己楼下餐桌上放着那盘蛋糕,另有张小笺儿:"请尝尝,这一份是专门留给你的。"老柴马上以为自己太疑神疑鬼,沃克太太把房东房客的关系处置惩罚得很平淡也很正常。她似乎还在楼下停留了一会儿,沙发旁一只编织的竹筐被拖出来了,几根线头缠得缤纷一团,耷拉到筐沿外。沙发上的装饰靠枕也被撂到了一侧,她是半卧在这一摞靠枕上的。

能想象她的姿态多舒适慵懒,老柴略蹙眉笑了。男子对自己纵容的女人都这样笑。

他想沃克太太原来并不太整洁,头次为迎接他整洁了那一回。这时老柴站在一家大客厅里等小费,突然想到,那天沃克太太倚在那儿,倚着编织着,也许是为等他回来。

是不是等他呢?是不是她时常到他楼下转转、看看,顺便等他一会儿呢?这一想,他连小费也数不清了。老柴回到餐馆,谁人东北女生小胡问他:"走吗?"他才想起,上星期约了小胡一同去看影戏。小胡除了人不漂亮,什么都漂亮。

风衣比店堂里用饭的女主顾时髦多了,浅栗色,没扣儿,旧金山的雾里,她行走如起航。在影戏院车场停了车,老柴拉拉小胡手。

小胡把脸倚到他肩上。老柴开始亲她,边亲边想,小胡小胡,不外你自己叫叫而已了。小胡的裙子又窄又短,老柴手大,怎么也伸不进去。

小胡很互助,刷一下撕开拉链。老柴醒了。

这内裤怎么这样脏、旧、粗、陋?腰上的松紧带松弛了,提示着一切因老而松弛的工具。松弛的地偏向下垮去。

似乎可以无限垮下去,带一种不优美的邀请。老柴想,这女人为什么让自己的内外存在这么大差距呢?外面不惜工本,内里也太苟且偷生了。这时老柴满脑子浮现的是沃克太太的亵服。

花穗藤萝般的垂挂一杆,是清澈、纯然的另一种邀请。邀人去怜爱和掩护它们。

邀人憧憬却不玷污它们。老柴想,女人的亵服,恐怕象征着女人的实质。女人真正的衣饰,是亵服,不是外衣。想到这里,他对小胡的兴致也被扫光了。

看完影戏,老柴没按原先相约的那样,带小胡去他的住处。小乱说:"还没看过你的新居呢?"老柴说:"新什么?都快两个月了。"小乱说:"两个月了也没请我去过。"老柴也纳闷,除小胡之外,他另有一个墨西哥女友,但他从没带她们到他排场、甚至颇雅致的地下室去。

总是像今晚一样,在最后一刻他改了主意。他对小胡叹口吻:"以后吧。

"小乱说:"没他妈的以后了。"然后下车回她三人合租的房里去了。

老柴抵家已是夜里两点,一辆车停在车房外的车道上。不是沃克太太的车,是辆深蓝的神气十足也雄性十足的。车房门打开,他仍然无法将车停进去。VOLVO盘踞得太犷悍了。

老柴极敬服自己的车,决不愿让它在路边停一夜。他想这VOLVO实在王八蛋,不禁朝那冷光逼人的车身踹了一脚。再想踹狠些,警报呜的一声钻出来。老柴猛缩转身子,几家灯亮了。

沃克太太卧室的灯也亮了,伸出一个头,并不是沃克太太。"你是谁?"伸出头的男子问。"我是沃克太太的"一急,老柴忘了房客的英文单词。

男子头缩回去。听一阵响动,他已从大门出来了。

老柴马上用乱成疙瘩的英语解释了情形。男子困惑地:"我怎么可能堵了你的路呢?"老柴不吱声,心里却抢白:还不是你急着进去风骚,车也来不及停稳当了。男子身上是一件女人浴袍,刚至大腿。

领口露出那么多卷曲、浓密的毛。老柴又想到那些亵服,柔细得似有若无,怎么禁得住这么个毛森森的家伙!回到地下室,老柴坐在沙发上,也不开灯,身体或心田,不知那里在作痛。木楼梯上传来了对话。沃克太太细声细气在问事由,男子翁声翁气地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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俩人笑。又是开冰箱,瓶盏相击的声音。楼梯顶端一团绒乎乎的光晕。老柴的眼睛下意识盯着它。

光晕两头是两盏淡酒,羽觞上是两双传情、挑逗的眸子。接下去,接下去老柴闭上眼,把那团光晕关闭在知觉之外。

静了。老柴却能感受静中那隐晦的声响。声响在钝钝地震着楼和老柴。突然地,老柴跳起来。

他从未见过自己如此恼怒,如此绝望。如此没有理由地恼怒和绝望。他险些冲上楼,对楼上的人们喊:"请在楼梯上装一扇门!"那是老柴一生中头一次失眠。接踵而至的失眠之夜使老柴对自己不懂了。

他常瞥见那辆深蓝VOLVO泊在屋子四周,有次竟停在本该属于租赁之内的后院。院子那么小,几棵旱芦苇被压倒了,白的芦絮涂了一地。然而,却能感受到快乐和生动起来的沃克太太。

深蓝VOLVO不再来了,消失得那样断然。老柴买了一些花籽,用了整整两个下午把它们种下去。

这事他在交房钱时问过女邻人。"你会种花?""我是搞园林设计的,在中国""棒极了,沃克太太一定兴奋的!她说不定会付你一些钱!"老柴紧张地笑笑,直说不要钱,不要钱。老柴在点最后一撮花籽时,听见楼上什么轻轻一响,那是窗子被打开了。

老柴脊梁一硬,四肢行动马上变得很夸张。沃克太太在那儿,看他,含着笑。老柴想,这时转头,便会和她照面,最自然不外了。

但他对这个"自然"毫无掌握。这些天他精神上对她一刻不放松的追踪、盘问,使他不行能不在对她的头一个笑中带出对她的态度。这态度即是对她的干预干与。

就让她在那里看吧。她怪寥寂的,没蓝VOLVO了。她不会看多久的。

果真,当老柴去引水浇花时,开着的窗口空了。头一批花开了,老柴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带浅红唇膏印的杯子。

这个浅红印痕很是完整,像个月牙儿。老柴想到沃克太太一定是看着花笑了,白瓷杯子上就印了这个笑。

他拿起杯子,直等到下午四点——划定他可以上楼的时间,他才将它搁回厨房。沃克太太照例不在。

老柴已知道她这段时间去洗热水浴,和女伴或者男伴。老柴搬完植物,听见浴室有滴水声。

他同样受不了人糟蹋水。他进去拧紧了水龙头。

这是老柴头次走进这里。这里很有趣。老柴也说不上什么有趣。马桶边有个木架,上面插满杂志、女人读物;浴池边有几个玩具,会戏水的那种。

但不止这些。一种老柴从未嗅过的气味,他说不出这气味是好还是欠好,他身体深处被它引出晕晕的激动。

这时他瞥见淡绿的地面上有摊浅粉色,是条半透明的丝质衬裙,但老柴并不知它的名称和功效,只明确它是女人最体己的物件。淡绿地面上,浅粉像浮在一汪水上。它那么薄,那么柔软,老柴以为它是一个悦目的身体蜕下的膜;那身体一点一点蜕下它,它仍保留着那身体的形与色,那光洁和剔透。身体深处的激动酿成极端的燥热。

他以为应该马上脱离这里,否则会有危险了。什么样的危险,他完全不知道,但魅惑与危险总是相距不远。

他却拈起了那条衬裙。它竟是真实的,物质的它竞有质感。

它凉滑、缱绻的质感那样不行捉摸,像捧了一捧水,它会从他指缝流走,然而他却不敢用力去捉摸它,生怕破坏了它。他不知如何是好地捧着它。

那不行名状的危险直逼而来。等楼下的刹车声、女人哇哇哇哇的谈笑声进入老柴的感受时,他对那危险便突然有了种明白。

老柴以全速脱离了浴室,回到自己的卧室,并关严房门。定定地站了许久,他才感应自己不是空着手,他手里仍握着它。它不再凉滑,被他的手汗渍湿,皱缩成一团。它不再有挣扎溜走的意思,那样娇憨依人地待在他的掌握之中。

老柴突然想到,自己四十八岁的生掷中头次有了这么个工具。他凑近,嗅了嗅它,没错,浴室那令他失常的气味中即是混淆了它的气味。他完了。现在他已经清楚那危险的意味:这是比纯粹的偷窃要糟糕许多的行为。

那天晚上上班,老柴几回把所在跑错。他在想如何把那条衬裙不露痕迹地送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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沃克太太纷歧定记得她在那里脱下了它,她不是有条理的女人。或许可以把它塞到谁人杂志架后面,冒充是被一顺手甩进去的。

无论如何,这事得赶早,否则万一和沃克太太照面,他神色一定藏不住他的心。而当晚老柴却收到他离了婚的妻子的明信片,说要来旧金山服务,要到他这儿来和他"挤一挤"。老柴挑准一个她绝对不在家的时间,在她答话机上留了话,告诉她"挤一挤"是不行能的。"挤一挤",他心里对这词的反感和排挤十分强烈。

妻子马上有了反映:"你是不是有女朋侪了?"她"哈罗"都没有,上来就这样问。"没有。""我不信!"老柴不做声了。

他真的没有能称上女朋侪的女人。"知道你闲不住!"妻子说,"我明天下午三点到,给我准备个硬点的枕头。"老柴急了,脱口而出:"我是有女朋侪了!""你们住一起?""嗯。"他让妻子把他损够。

"可以住两天旅馆。"他说。

"你出钱?""嗯。"到时他从机场接了妻子,将她送到旅馆,旅馆价低,因为它和任何交通都不沾边。妻子四下看看房间。

"没良心的——把我扔在这老荒地算完啦!"老柴笑笑,急着要走。"没良心的——你禁绝走,你走了我怎么出门?"老柴赔小心地问:"咱俩不是完了吗?""没完!我跟你个没良心的没完!"妻子哭起来。撇下两只嘴角,直着一股嗓门。

他从未注意到她的哭声哭相这么恶劣。他想到沃克太太的哭泣,只是一张湿湿的纸巾。老柴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用它山响地擤了泡恼怒的鼻涕。

老柴到底还是陪了妻子两天,经心地为她开了两天车,带她逛商店吃馆子,听她叫了他两天"没良心的"。妻子临上飞机时问他:"她什么样儿?"他两眼空空,心也空的。

却奇怪地出来一种完满。老柴回抵家,慌急地去打开壁橱,衬裙却不见了。不会错,他是仔细将它挂在最靠里的角落,并用手抚平了它的所有褶皱。他傻了。

他手指抽风一样翻着壁橱里所有衣服,它简直没了。似乎它原本就缥缈地存在,此时便化为了乌有。老柴发了一身猛汗。他开始里外随处找,想找到张字笺。

像她一贯做的那样:"谢谢你种的花!""谢谢你替我倒了垃圾!""谢谢你修好了车房的灯!"起码该有张字笺的,就是严苛的斥责或鄙夷的诅咒,被写在这些浅黄、粉蓝、淡红的小笺上,他也会受得了。什么都没有,是他最难接受的完结。

他无意中遇到了那只扁肚陶瓶,早已干了的旱芦苇马上落下白絮。老柴看着它,它也有知有灵。老柴找到了女邻人。

"听沃克太太说,你们相处得很好!真兴奋,难过有相处很好的房客和房东"老柴笑笑。他在肚里说话,怎样把退租的意思讲得肯定而婉转。他闯下的祸,葬送了简直蛮好的一段来往,虽然连正式照面都未来得及。他得识趣走开,否则以后的来往会艰难之极。

女邻人弄懂了老柴的意思后很愕然。"沃克太太身体很弱,你要体谅她有时脾气离奇""不,她脾气很好!""她真的以为与你相处得十离开心,你对她很看护,给她这么多宁静感"老柴内疚地笑着,仍坚持要退租。

女邻人闷了一会儿:"她又得找另一个房客。万一处欠好?可怜的,没有几多时候了。"女邻人声音暗下来。

老柴警醒了。女邻人告诉他,沃克太太得的是绝症,已经三次手术了。

老柴不知该说什么。怪不得那深蓝VOLVO突然就消失了,怪不得那些男友只与她精密接触,却从没有真正陪同过她。老柴很快找到了另一个住处,一星期后就搬已往了。

他只祈祷上苍在走前不要让他与沃克太太照面。双方都已明确出了什么事,晤面做哪种脸呢?尤其老柴,拿不出任何一种脸去面临她。

下班回来,已是午夜。整个街区的电断了,或许跟晚间那场暴雨有关。老柴摸黑进屋,突然听见有人叫他,是沃克太太。

老柴应着,顺声音走已往,发现她坐在楼梯上。正如他一贯听到的那样,她声音很细,像个小女孩。

她说适才听说他退了租,就要搬走,她下来看看他,却碰上断电,便不敢动了。"那我回去了。

"她说,"真黑呀。"他向前赶一步,恰巧抓住了她的手。又似乎是被她的手抓住。她手很凉,并有些哆嗦。

但它纤软光润,是一只古典而年轻的手。"哦,谢谢。

行了,我可以自己走了。很遗憾你要走。"老柴没有讲话。如果他也说"很遗憾"之类,就要被她看成无耻之徒了。

你还遗憾什么,你糟蹋了这时机。他没有勇气张口。两小我私家都是知道谜底的,她如此说不外是体现一下宽容,她有资格宽容。而他有资格表现什么呢?她不来揭破他,他一张口,即是自我揭破。

他心里是真实的遗憾,对自己的人格遗憾:做出一件被公认下作的事。而扪心自问,他却没有下作念头的。

她缓慢地拾级登上去。他的视觉已适应了黑暗,开始看清她的影子。果真也是秀丽轻盈的。

他说:"晚安。"她回道:"晚安!再见了!"却不知怎么一来,她倒下了。轻得像一片绸子的坠落。

四十八岁的老柴竞有如此的敏捷,在她彻底落地前接住了她。她像是昏厥了。老柴不知所措了一阵,将她抱起来。

她的厚晨衣敞开了,内里正是一件随时要消融的、似有若无、魔一般的睡裙。它使它之下的肉体加倍地质感了。老柴的心跳得轰轰轰,两只手吮吸一般罗致那似乎在滑走的肌肤、那似乎会飘逝的触觉。

她离他这样近。老柴想起了浴室的气味,那无从推敲的气味中正是混进了这生命淡淡的腥气。

老柴将她抱进她的卧室,搁在她的床上。他以为自己心的轰鸣就要惊醒她了。他摸摸她的额、鼻子和嘴唇,又摸摸她的面颊和脖颈,他以为自己的手决不愿停在她的脖颈上。

一股要做蠢事的激动使他喉咙也哽咽起来。他不会干得太蠢,像所有男子对他们盼望极了的女人那样。他舍不得对她那样干。

只是挨着她躺下来,让她身体上每一个柔软的弧度都吻合到他身上,让他毛糙粗硬的手生平唯一一次品味那些弧度的细腻,让他的手在这层薄绸上摩挲,就够了。灰色的天空中,已能看得见她的长发,她面貌的大致轮廓。他逐步朝她伏下去,而撑着他体重的两臂猛烈地抖起来,他素有的好恶看法在做最后的扯皮。是老柴打电话叫来了女邻人和乔治。

他们告诉他没有关系,她不久会醒的。老柴回到自己屋,见楼上亮起烛光。

他和衣上床,仰面躺着,想不起在那里爱过,也想不起在那里失落一个爱。两行泪爬出来,流到两耳的拐角,冰凉地蓄在那里。他不记得自己是否睡着。

直到太阳升得很高,他才疲疲沓沓起床,他开始收拾行李,衣服也不兴奋叠,横竖地扔进箱子。他还是把那件他从来不舍得穿的毛料大衣仔细从衣架上摘下来,就在这一瞬,内里露出一缕浅红。

竟是那件失踪的衬裙。岂非他把它藏得太森严,连自己也找不到了?或许,是沃克太太藏的?是她明白、同情、并纵容这行为吗?不会的,一定是他自己干的,真是自己么?他把行李装上了车,回到屋里做最后巡视时,瞥见一页字笺:"谢谢你,谢谢你做的一切。

别了。"还是那样素洁,却透着一种悲凉。

他像老了一样徐徐转身,徐徐走出去。在他哆嗦的视觉中,还是个如常的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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